
夏天的中山广场,太阳偏西,但暑热并未散去,鸣蝉在成片绿荫中嘶叫。许多在屋檐下躲藏了一下午的人,此刻已没有耐心等待暑热散尽,来到广场上。小贩们把摊位从树荫下挪出来,小孩穿着轮滑鞋轻盈地舒开双臂,一个歌手站在广场雕塑旁,唱起一首流行的老歌……有一群人特别闹腾,从架势上看,他们在招收武术学员,几个徒弟模样的人在广场中间空地上,撒开手脚,摆出几路造型,有个师傅模样的人拿着麦克对着聚拢来的路人发表招生演说:各路英雄豪杰,各位兄弟姐妹,在下四明内家拳嫡传弟子,深得内家拳掌门人夏宝峰真传,现我们正式向社会招收学员,以发扬内家拳这门博大精深的武学。听了一番豪壮言辞,现场已有几个小年轻伸手向师傅模样的人要报名表格了。就在这个身高马大的“嫡传弟子”正欲把手中宣传单往小年轻手里递的时候,突然惊觉一个人影蹿了出来,三两个回合后,就将他手中话筒夺了去。等他明白过来,那个夺话筒的人已手执话筒在讲话了,各位朋友,我是内家拳十三代传人夏宝峰,我从未授权任何人教授内家拳。那个嫡传大弟子早已从先前的惊讶中缓过神来,他看清了面前的夏宝峰,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面前这个人身材矮小,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头发稀疏,顶上已显山露水,下巴上留一撮小胡子,就这副忍饥挨饿许久的模样,居然自称内家拳掌门夏宝峰,居然是武林高手?“嫡传弟子”并不将这看起来特别“假”的师傅放在眼里,他冲着身后六七个小徒弟吼了一声,这厮居然冒充夏师傅,孩儿们,揍他!叫他尝尝内家拳的滋味。七八个人,随即冲了上来。只见小个子拉开架势,扎稳马步,面对七八个均比自己高大的人并无半分惊慌,倒是拳脚生风,招招式式张弛有度,击中人之要害。七八人进攻一个人的混战,竟然未占几分便宜。但随即,广场上警笛响起,一辆警车停在边上,混乱的人群被警察拨开,像水流找到了河道,得以重新归位。在派出所里,人们比对身份证才发觉,这身材奇瘦的小胡子男人就是江湖传说中的内家拳传人夏宝峰。一夏宝峰出生在奉化溪口剡源村。出生后,由于母亲工作忙碌,将他寄养在绍兴新昌一个小山村中的外婆家。晓事后的夏宝峰时常目睹长辈们切磋武艺。他们也不是专业拳师,大多是以务农和打工为生的劳动者。他们成天与土地和农事为伍,与粗枝大叶的活计打交道。但都有一个特别的喜好——打拳。田头地脚,村口大榆树下,他们立下马步,展开拳脚,在夕阳的光影中,在细雨的轻雾里,一招一式都显得有模有样。他们互相切磋,彼此交手,这样的情状,都一一落进夏宝峰眼里,让他心生羡慕,觉得中国功夫看起来很美。但那会儿,他一定不知道,外公、舅舅以及村里的男人们茶余饭后练拳,与其说是一种身体上的行为,不如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求。确实,在外婆家的那个小山村,有着一种潜在的尚武精神。除了这些时常得以目睹的情形,五六岁的夏宝峰还常常听到关于祖父的故事。在他年少时,祖父已不在人世,但祖父的形象却在众人口耳相传中走入夏宝峰小小的心里。夏宝峰往后的人生走向与祖父的传奇息息相关。夏宝峰的祖父叫夏明土,是奉化剡源一带颇有些名望的人物。剡源地处奉化、新昌、嵊州交界,亦是四明山、天台山脉交汇之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是一个生长故事的地方。在晋代,就有王羲之、谢灵运的足迹踏入此地。而到了现代,这个小小村庄更是被各路人马给打开了。国民党官兵,共产党官兵,占山为匪的山民,还有侵华日寇,种种人,让小村庄变得很不一般。人们安静的农耕生活,素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命形态都被悉数打破,内心里的安全感也常常缺失。在旧时代里,当人们安全感缺失时,更多的是依赖于自身力量建立一道防线,而习武大概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方式。这样一来,世代学拳,武艺高强的夏明土,就成为小山村中风云人物。他曾经深入土匪狼穴,搭救一个被匪首掳去的木匠。其时,木匠已被抓上山头,土匪心狠手辣,已割去木匠一只耳朵。木匠家人心急如焚,走投无路中,抱着一线希望求救夏明土。夏明土顷刻被一种英雄主义的使命打动,只身深入高婆山峰顶,兵不血刃,用三言两语说服了土匪头子,救得木匠出山。他是凭借什么才有这样的能量的?因为土匪头子跟他学过拳,再凶狠的人都得讲三分人情世故呢。更何况,大家知道夏明土是个高手,也不是随便谁人都能拂了他面子的。夏明土也救过一个剃头匠,剃头匠天台人氏,得罪当地权贵。权贵时时处处加害他,并放出话来,剃头匠一生给人剃头,这回我把他的头给剃下来。这事不知为何,随即传到夏明土耳朵里。夏明土心里那份打抱不平的意气又迸发出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找了两个小弟,跑到天台山小村庄里,连夜把剃头匠接到奉化剡源村。剡源村本没有剃头匠,这下多出了一位剃头匠。与剃头匠结下梁子的当地权贵自然心里不平,但苦于忌惮夏明土的功夫,只好放弃追究剃头匠性命了。夏明土的武艺也曾被一代枭雄蒋介石看中,老蒋想把这位家乡人招为贴身侍卫,但夏明土又是那样禁不得束缚的人,据说他在老蒋家的深宅大院里实在待得腻歪了,跟在一群保卫后面跑了二十天,就自作主张偷偷地打道回府了。江湖上关于夏明土的传奇故事还有更多。祖父尽管早已远去,但形象却在夏宝峰心中日渐清晰。许多年后,夏宝峰仿佛都能看见祖父的样子,祖父并不高大,但浑身散发着一种学武之人才有的精干气。祖父平日里看起来有点松松垮垮的,像是要故意掩藏自己是武林高手的事实。祖父平生三大爱好:喝酒、搓麻将、玩枪。据说他外出时候,不管到村里晃荡还是到别人家打牌搓麻将,都会顺手在腰上别一支驳壳枪的。枪是祖父心爱之物。有几回,祖父在麻将桌上输得精光,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了,他将腰里的枪摸出来拍到桌上,这个举动吓坏了一桌麻将搭子,他们伸出来拿钱的手瑟瑟发抖进退两难,都不知道放哪好。这也很奇怪的,一个拳师平生的最大爱好里面,居然没有打拳。可见有些事在旁人的眼睛里都是被暗暗屏蔽的。
二
耳闻了祖父的传奇,夏宝峰暗暗地被一种关于功夫的梦想捉住了,这个梦想像一张透明的大网,无边无际地罩住他,又像一堆无边的棉絮,让他沉湎其中。他幻想着长大后能成为武林高手。到了入学年纪,夏宝峰回到剡源村,在村里的学校上学。在他回忆里,小时候的自己,是打架打大的。打架倒不是他刻意地要去挑衅别人,更多时候,一开始的架都是别人找上门来打的。因了他是“武林高手”的孙子,又因了他看起来个头较小,还讲一口新昌口音的奉化话,其他一些捣蛋的男孩子看着,就觉得这活生生是一幅欠揍模样。这是孩子们的普遍心态,欺负一个比自己弱小点的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欺负一个弱小的又号称“武林高手”的后代,这种感觉就微妙地让人无端生出许多兴奋来。上小学头两年,小小的夏宝峰没少挨打。不过尽管挨了许多打,他心里却从未服气过。那时他还没有别的办法,就想着夜深人静时分去“报复”,他曾悄悄溜到一个白天欺负了自己的大孩子家门口,往他们家屋檐上掼了两块砖头,瓦片纷纷落地,他愤而转身离开。还有一回,家里几只老母鸡跑到别人地里,啄了几棵大白菜。那户人家二话不说,就在自家地里撒了几把有毒的鸡饲料,夏宝峰家的几只老母鸡进去后再没出来过。孩子一生气,也是二话不说,提了菜刀,跑到邻居家菜地里,把白白嫩嫩的大白菜放倒一大片。当天晚上,邻居跑到夏宝峰家告状,他被父母狠狠地训了一顿。不告状还好,一告状,把夏宝峰那股犟头倔脑的劲头给激发出来了。过了一天,又溜进人家菜地,索性把剩下的菜全割了,菜地里满眼都是躺倒的白菜,一副兵败如山倒的样子。更多时候,夏宝峰还是寄望于自己有朝一日武艺高强起来。夏宝峰父亲其实是懂拳脚的,但父亲肯定没有习得内家拳的全部要义。他刚回到剡源的那些日子,父亲劳动之余也教过他几路拳法。夏宝峰学得很是认真,他也想将这几招现学功夫在打架上发挥作用,但无奈这点皮毛之学,并不能发挥实质性的效用。由于频频打架,时常有人到家中告状,母亲觉得内家拳是一种特别凶狠的拳术,母亲说那是强盗拳,便授意父亲不可再教他拳法了。这样一来,童年的夏宝峰其实在自己家里断了学拳的路子了。但对功夫的喜好,加上期望打架时能出拳制胜的心思,夏宝峰并不愿从此放弃学习内家拳。他心里渐渐萌生出一个念头,既然家人不教我,可以跟外面的人学,祖父有那么多的弟子流落于这山村的周围,岂不是可以一个个将他们寻访到呢?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当时读小学四五年级,就开始有计划地为自己的功夫梦想奔走了。一开始,孩子的活动范围并不大,他找的都是剡源村的长辈,尤其是那些口里时常挂着祖父故事的人,有好些都是跟祖父学过功夫的。到了他们家里,就跟着他们一招一式地学。他几乎将剡源村里知道祖父故事的叔叔伯伯大爷大娘都寻访遍了。然后就想着要扩大搜寻范围,随着年龄渐长,等到他读初中的时候,就骑着脚踏车去找祖父散落在各地的徒弟们,有时候是乘着汽车去。夏宝峰读初一初二那段时间,骑着单车寻访到新昌、嵊州、宁海……在山野和村庄中,找到传说中深谙功夫的人。这些人真是三教九流,有些是种地的,有些是做保镖的,有些当过土匪,有些坐过牢房……他一招一式地跟这些祖父曾经的徒弟们学,学着学着,才渐渐明白起来,祖父是将整个内家拳拆分了教授给弟子们的,你这儿教一套,他那儿教一套,总之他们学到的拳法都是不完整的,就像一个大财主把自己的金银珠宝拆分了收藏在各个角落一样。这大概也是祖父的一个策略,真正的功夫只能传授给某一个合适的人,而不是随意让它在民间流传。夏宝峰就在少年时代,将这些祖父拆分开来教授的拳法一点点捡拾起来,变为相对完整的套路。这下子,打架的功力自然是大增的,据说到了五六年级,村里就没人打得过他了。而到了中学时代,打架渐渐打出了名声,就很少有人跟他打了,打架这回事就是这样,有时候打赢的一方并不是体力有多好,而在于气势有多少大。到处学拳,不断打架的夏宝峰在那会已经有了自己的气场。据说有那么几回,村里两拨孩子正在村口路上打得不可开交。夏宝峰骑着一辆哐啷作响的破自行车出现了,他只是骑车路过村口,但打架的人居然呼啦一下分开了,他们各自回到阵营,如临大敌一般。双方都怀疑是对手搬来了这个到处学拳的“打架”高手。直到夏宝峰不理会他们,重新骑上脚踏车,留下一窜长长的吱嘎吱嘎声响在路口。身后散开的人群又像两股浊流,扭成了一团。初中时候开始,夏宝峰除了到处跟人学拳,另一个爱好是到处搜罗武术书籍。他跑遍了一个又一个小镇的供销社,将供销社书柜上的武术书悉数买来。那会夏宝峰仍然会跟人打架,打架的原因已不再是受人欺负了,而是想印证自己学的内家拳并不是一种纸糊的功夫,它是具备克敌制胜的能力的。
三
不断寻访民间“武林高手”的夏宝峰,总想借助自己的能力,让祖父的内家拳完整地呈现出来,但即便是父亲,也无法知道个中秘密,何况他学的拳法都是被祖父有意拆解过的。就在十三岁那年,夏宝峰等来了这个机缘。他们家有一座祖父传下来的老房子,一有空闲,夏宝峰就伙同堂兄弟们到这个老房子里练拳。十三岁那年夏天,他几乎天天都到老房子里来,天天都在比划拳脚。夏宝峰的祖母就住在老房子隔壁一个厢房里,看着自家的几个小子天天折腾着打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夏宝峰也不肯放过祖母,动不动把祖母叫到跟前来,让她看着自己的招式,让她评价自己的拳路是不是已具备祖父当年的迹象。每次,祖母都微笑着说:你祖父哪像你这样一天到晚练拳啊,他麻将搓搓,小酒喝喝,才没你这么折腾。但夏宝峰还是不死心,他知道祖母是祖父身旁最近的人,她肯定知道许多祖父的秘密,只是她也像夏宝峰母亲一样觉得孩子整天倒腾功夫不见是件好事。祖母毕竟是祖母,她还是没招架住孙子三番五次询问。有一天,夏宝峰又将祖母叫到跟前,让她评价自己新学得的几个招式是否就是内家拳里的核心拳法“十二成一”。祖母这一回不再笑眯眯说自己一个小脚老太,哪懂什么拳路啊。倒是指了指一堵墙说,你爷爷当年在墙里不知藏了什么,要不你自己去找找看。听到这话,夏宝峰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能觉出自己的脑袋因为激动而热血上涌,他暗暗觉得或许这一回自己和祖父之间可以真正地找到了一种联结方式。他和堂弟两个人,立即就开始挖掘祖母指点过的那堵墙了。他们挖了一小会儿,墙上的黄泥皮纷纷掉落,伴随着落地的碎砖,里面居然蹦出两颗子弹。两个小孩,拾起早已失去光泽的子弹,心里被一阵莫名的兴奋罩住了。他们拿起小锄头继续挖,这样越挖越起劲了,从墙缝里挖出了一支锈迹斑斑的驳壳枪。枪,对于十几岁的男孩子来说,那真是一种太神圣的兵器了,两个孩子当时把它从黄泥堆里捧出来,竟然能感觉到这俨然已成为铁疙瘩的枪堂里仿佛还透着当年的杀气。把玩了一会枪,夏宝峰又重新拿起锄头来,毕竟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他的脑海里只有功夫秘籍,只有祖父的内家拳法。仿佛是一种因缘,或者是祖父去世前别有用心埋下的一个伏笔。随后,一个黄帆布包裹随着锄头的起落就从墙里掉了出来。夏宝峰赶紧拾起来,小心翼翼打开包裹,里面露出一叠发黄的地契,夏宝峰心中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内家拳法秘笈了。他急忙把一叠地契拿到眼前来看,一看就看出了奥秘,原来每张地契背面,祖父都用蝇头小楷写了内家拳的核心套路,并且旁边还配上了拳路图解。夏宝峰真正有掘得宝贝的喜悦。这些写在地契上的功夫在当时并未给夏宝峰学习内家拳带来突破性进展。直到几年之后,他四处寻访祖父散落民间的弟子,不断学习零零散散内家拳法,有一天对着祖父写在地契之上的功夫秘诀,他才知道祖父将这些功夫分解了,而这个秘诀就像一片叶子的脉络,让整个功夫重新成为整体。
四
夏宝峰一直都有一个成为武林高手的梦想,但生活并不等同于武林。生活是柴米油盐,是特别现实的人间烟火味。夏宝峰读完高一后旋即离开了学校,那会儿他心里装满了中国功夫,觉得读书没劲,还不如早日走向社会。离开学校的夏宝峰首先跟着母亲学习了服装裁剪,说到服装裁剪,夏宝峰母亲是一把好手,她曾供职于红帮裁缝故里奉化的第一服装厂。儿子去学了裁剪,有些子承母业的意思。在服装厂呆了没多长时间,夏宝峰又离开了,还是因了心里闪烁不已的武侠梦。他跟家人提出想到少林寺学功夫,家中父母亲戚一致反对,眼看着武侠梦就此破灭,他想到一个折中的方式,选择到新昌一家印刷厂打工。在新昌,一个武警退伍的亲戚办了武馆,专门传授散打,夏宝峰心里是有小算盘的,他觉得在那个小印刷厂里一边跑跑业务,一边到武馆去学学散打,这样至少手不会时常痒痒的了。就在夏宝峰去亲戚的拳馆学散打的时候,他陷入了一场对功夫的困惑中。散打、拳击、少林、武当都说自家的功夫博大精深,令人不可捉摸。但是不是还有一种简单的办法呢?真正的武术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出路?夏宝峰带着迷惘和失望离开新昌回到了剡源,在老宅子里,他像着了魔一般,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脑海里面一直翻腾着一个强烈的念头,祖传拳谱里所说的拳术数字学究竟是怎么回事?祖父说的内家拳最高境界“十二成一”,又是怎么回事?他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祖母讲述的场景,出现祖父每晚临睡前都要在床前比划的套路。每天他都觉得自己像一块烧热的铁,无数思绪像火山口的熔岩一般,想要喷薄而出。那几天里,夏宝峰粒米未沾,饿了就以方便面充饥。几天后,他突然顿悟,内家拳所倡导的武学境界并非神秘复杂,而是删繁就简,以轻搏重,在泉水中饮出酒味,在飞花落叶里倾听刀剑之声。奔突的思想和少年时代的漫长求索,让夏宝峰在那段时间,突然悟到内家拳精髓“十二成一”的奥秘所在,是从复杂人体运动中寻找最为简单的攻守之道。所谓武学的境界,就是四两拨千斤,就是用一块钱做最大的买卖。这样的顿悟,让夏宝峰踏入社会后,稍稍沉寂了些时日的内心复又活泛起来。他辞去了新昌印刷厂的工作,又到宁波轻纺城开了几家服装店。夏宝峰其实打小开始就具备生意头脑,还是初中时代,一到放暑假,他就想出了赚钱的点子,他把家乡特产水蜜桃运到宁波卖,返程时再贩上几框西瓜运回乡下,那会乡下还没有西瓜呢。一来一去中,就把钱给挣了。但去开服装店,夏宝峰实在是看中了开店的自由,这样至少可以腾出点时间来折腾他的内家拳。2003年,真正的机缘来了,让夏宝峰决定一辈子以武为业。那一年,非典病毒肆虐中国大地,人人自危。在突如其来的病毒面前,人们开始意识到健康在日常人生中的分量。夏宝峰每天早上到公园里练拳,身后竟然不知不觉跟了一群拥趸者。他们跟着夏宝峰学拳健身。无意间,有人提议,应该让内家拳到市武术协会注册,这可是甬城即将绝迹的拳法啊。无意间的一句话,像一个火苗,点亮了夏宝峰的心:内家拳,是一种功夫,其实也是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在历史悠久的中国,功夫岂只是一种打斗之技健身之术呢?夏宝峰便跑到本城的武术家协会去了,期望注册内家拳,显然一开始并没有人相信这个自说自话的年轻人。几句话后,就将他送了出来。武术家协会的领导们觉得拳法总的来讲大致都可归入内家与外家两种,内家拳怎么可以凭一个楞头小子说说就列入到武术门类中呢。但夏宝峰有一股拧巴劲,他开始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内家拳的来龙去脉理清楚。一种古老传承的拳法,它必然有故事,也有自身的哲学生态,有自身的发展历史。由此在学拳之外,夏宝峰开始做两件事,一个是读书,他少年时代搜罗各种功夫和兵法书,到了青年时代,则开始研读历史和地方文化典籍。说起来,这也是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早先,夏宝峰并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童年开始,心思基本就在舞枪弄棒,施展拳脚上了。但夏宝峰在语文上,尤其古文上颇下过一番功夫。理由很简单,许多记录功夫的书籍都是古文写就,若看不懂,就无从学起。另一件事,是沿着地方文化典籍里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寻找甬城内家拳的脉络。夏宝峰去了许多地方,好在这个古老的功夫不仅仅流传在武人之中,它也进入文人的视野。确实在宁波这片土地上,文人尚武之风也颇为强劲。内家拳的记载最早出自清初浙东著名学问大家黄宗羲,他在康熙八年撰写的《王征南墓志铭》中,对中华武术范围内外两家作了阐述“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于搏人,人亦得而乘之。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于少林为内家。一代大儒黄宗羲早年有过一段“游侠生涯”,与反清复明志士,内家拳传人王征南之间有过颇深的交往。他还让其子黄百家跟着王征南学习内家拳,王征南死后第七年,黄百家在《学箕初稿》(清康熙戊申至丙辰年间即公元1668-1676年)中写了《王征南先生传》,较为详细地叙述了他学习内家拳的经历及对内家拳拳法、拳理理解的文章。夏宝峰寻访了王征南墓,又沿着史书的线索,找寻内家拳另两位大师张松溪、夏枝溪的足迹,他以目光所及处有关甬城内家拳的文字记载作为线索,一路寻找地理上的遗迹,回来后写成了一篇篇文章。这也是相当有意思的事情,曾经那个动不动就找人打架的小子,曾经那个成天练拳的年轻人,现在又做起了武学研究,写文章,上讲台,他说话的时候滔滔不绝,说完几句,就跑进书房拿出一摞书,翻到其中几页,上面留有深深的折痕,指给我看其中的典故。2003年,夏宝峰寻到鄞州五乡铁佛寺内,又开始了他与内家拳的另一份渊源。铁佛寺为宁波大儒王应麟的家庙,王征南反清复明起义失败后曾于天童宝幢一带结庐隐居,并在铁佛寺内教授黄百家内家拳法。夏宝峰第一次到铁佛寺,就有一种重回故地的感觉,他仿佛能感应到几百年前王征南留在这里的一股铮铮硬气。夏宝峰后来常去铁佛寺,去的时候,看看寺后山岭间的残碑断垣,也时常在寺内施展一下拳脚。有一回,他照例在铁佛寺大殿前的空地上打拳,他屏息凝神,扎下马步,动作生风,行云流水,一会儿似灵猿伸臂,一会似饿虎扑食,一会像天鹅展翅,一会如秋风扫叶。夏宝峰并不知道,其时,正有一个游客模样的人一直注视着练拳的自己,等到他打完一套拳。那人走到近前,说拳打得好,这是内家拳。夏宝峰心里一震,才回头注意说话的人,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后来才了解到他是一个崇尚中国武学文化的日本商人。一来二去,日本商人跟夏宝峰混熟后,提出要跟他学内家拳。夏宝峰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这拳能教给外国人吗?况且还是个日本人?但日本商人还是不依不饶,他请夏宝峰吃饭,坐在餐厅落地窗前,小日本把话挑明了,他指着窗外当时刚刚建好的一个高档楼盘,结结巴巴地说,我,在这里买了一栋房,准备住一年就回日本去。你,把内家拳教我,我,把房子给你。夏宝峰抬头一看窗外簇新的小区,一栋栋设计时新的高楼林立在城市碧蓝的天空下,一派繁华气象,眼睛禁不住亮了一下。其时,他在这城市里还远远买不起自己的住宅。回到家后,夏宝峰一夜没睡好,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这个房子给赚来,但又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尽管说不上来什么确切的缘由。第二日,夏宝峰跑去问祖母,又跑去问祖父的徒弟们。大家说,房子好是好的,现在城里买套房子多不容易。但这个拳吧,教给日本人,还是不成的,这小日本当年没少弄咱中国人。也是,这大概就是夏宝峰心里面的疙瘩所在。这下子,他心里通透了。又琢磨了几日,终是没有再去找那个日本人。但由此他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来,内家拳还是“值钱”的,当然这个念头有点太低了。不够高大,随后他重新地理了理这个念头,他的想法是内家拳是有价值的,有价值的事应该会有前途的,当然也有钱途。这件无意间发生的事,鼓舞了夏宝峰心里的热情,少年时代起就蛰伏在他心里的成为拳师的念头像开春后结束冬眠的动物般活泛起来。他现在有了坚实的理由,把自己一生的事业都转到内家拳上去。夏宝峰把轻纺城的4家服装摊位都转租出去,自行断了生意,也好放开手脚经营他的武林绝学。2003年6月开始,夏宝峰与铁佛寺住持释清戒法师达成协议,向寺内僧人传授内家拳,以恢复该寺僧人以武健身的传统。2004年2月,早春,铁佛寺内,夏宝峰邀请了甬城官方的各路“武林高手”来寺,观看内家拳表演。夏宝峰心里有个宏大的计划,他期望着这场表演能够给这些官方人士一种耳目一新的印象,从而自心里认可内家拳,但是,他并未如愿,看过表演后,武协领导表示,这是对内家拳的初步考察,而内家拳归属究竟怎样,还需考证。中间,夏宝峰又曲曲折折到处周旋了两个多月,直至2004年4月28日,宁波市武术协会四明内家拳分会正式成立,由夏宝峰担任内家拳分会会长。又过了两个月,夏宝峰静心准备,这一回他在黄宗羲先生曾经的讲学之地——宁波白云庄黄过草堂,举办了一场宁波市武协四明内家拳首届学术研讨会。夏宝峰长时间以来一路考证追索内家拳出处,一路整理内家拳各类理论资料,现在一一派上用场。他还突发奇想地邀请到了被武术界称为武林泰斗的李连杰授业恩师、中国武协副主席吴彬先生,国际文化交流学者乔然先生以及一系列省武协的要员。在学术研讨会的前一天晚上,夏宝峰单独当着吴彬之面,向他演示了自己这些年苦苦寻找琢磨出来的内家拳精髓“阴阳十八法”和“十二成一”这两套秘不示人的招数。吴彬先生显然是夏宝峰的伯乐,他看得津津有味,他给出了一个相当有分量的评价:内家拳是中华武学的精粹,是一点就通的东西。挖掘、整理、继承、发展内家拳成为今日武术界的当务之急。这样一来,内家拳的申遗之路就变得便捷了,夏宝峰的尚武之路也突然开阔起来。2004年9月开始,夏宝峰应宁波大学之邀,不定期地为大学生义务教授内家拳。同年,在甬城海曙繁华都市的巷子里,四明内家拳馆应运而生。2006年,内家拳进入宁波市非物质文化申报名录,继而被市里推荐申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2009年,铁佛寺所在地一所中心小学将内家拳引入校园。每天上午9点,学校操场上,近1300名师生在教练带领下,穿着统一的练功服施展拳脚,场面壮观。随后,这所学校挂上了“四明内家拳传承基地”的牌子。2014年,夏宝峰当选浙江省武术协会常务理事。初夏的夜晚,他坐在自己的拳馆里,谈吐自信,讲起内家拳故事滔滔不绝。那天晚上,我6点钟到拳馆,但临近深夜11时才得以离开。原因是他太能说,根本停不下来。现在拳馆已经带出了2000多名弟子。内家拳学员中,有来自遥远的新疆内蒙的,也有来自异域德国、荷兰、克罗地亚的。陕西的一个保安前前后后往宁波跑了三趟,现在就在拳馆旁的一个小宾馆住着,白天学拳,晚上晃荡。为什么一种拳术有这样的吸引力呢?我想尽管时代跨越,但尚武的梦想却一直没有中断过,人们总是期待通过一种力量或者技能,让自己的身体突破原先的限制,达到更大的可能。夏宝峰颇为自信地说,内家拳一代宗师夏枝溪的能量影响了方圆500里的人,我祖父夏明土的能量影响了方圆50里的人,我想我能影响的就不止这些了,我是要把内家拳做大的,做到国外去。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做生意缘故,夏宝峰确实善于经营。一个小小的念头,一种自小开始的武学梦想,现在都在时间里生长起来,像一颗种子,变出树苗,继而又长出参天大树,托举着匝地的浓荫。学武自然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改变,除了物质层面的富足,他觉得自己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尊重。

作者简介:徐海蛟(生于1980年),浙江宁波人,作家、文学教育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宁波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鄞州区文联副主席及作协主席。代表作品《山河都记得》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别嫌我们长得慢》获浙江省第十二届五个一工程奖,另著有《不朽的落魄:十三个科举落榜者和他们的时代》《亲爱的笨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