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中语文课本里有鲁迅先生的大作“孔乙己”。“孔老夫子”穿着破长衫站在柜台外,咪着黄酒、就着茴香豆的形象让我久久难以忘怀。我的唯一嗜好也和这位仁兄差不多,就好这么一口,不过不会站在柜台外,而是下班回家以后坐在自己的餐桌边;我也爱吃豆,然而不是茴香豆,而是砂炒豆、年纪大了就吃发芽豆。这豆和那豆全是蚕豆,我们宁波人叫“倭豆”。
倭豆,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乡下人的家常菜。记得小时候,每到立夏以后,它就开花结豆,当颗粒稍显饱满的时候,母亲就会到蚕豆地里,一株一株地仔细寻找,摘下几夹比较大的装在腰间的布蓝兜里带回家,然后连外壳一起放点儿咸齑卤煮一下就上桌嚐鲜,那时最里面的豆肉还是小小的,中间的那一层软壳也是嫩嫩的,将外壳一起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吧嗒吧嗒”,那味道有说不出的鲜美,恋恋不舍地吐掉的只有一点点残渣;慢慢地蚕豆越长越大,外壳变得硬硬的、一剥两开,宛如二只两头尖尖的小船,厚厚的很难烧酥了,就得将外壳剥掉,剩下里边的内壳、豆肉和咸菜一起烧着吃,豆肉吃起来比起先有劲了,粉粉的有点甜,既能下饭,又可充饥,可就是没有了连外壳一起吃的时候那股鲜味;再后来,那内壳也老了,想吃豆,就得将它也剥去才能烧熟、烧稣。
剥豆壳是十分好玩的,因为剥去壳的豆肉就像一个美国狼(我小时候正好是抗美援朝的时候,大家最恨的就是美国狼)从侧面看:高高的鹰钩鼻子,长而凸出的下巴,光秃秃的脑袋,如果将半个豆壳戴到它的头上恰好是一顶钢盔,折两根火柴头插在鼻子上方就成了它的狼眼......能把美国狼烧了吃岂不大快人心。
新鲜的蚕豆肉是很鲜美的,最简单的烹调方法——放在饭镬的镬梗上蒸熟。出锅以后拌一点盐,放一点点麻油就可以吃了;有时候将豆肉和咸菜拌在一起蒸,既不用放盐也不必浇油,省事又下饭,百吃不厌。
蚕豆老了就整株整株地拔起,一捆捆背回家中,把它们晒在晒谷场、家门口,然后摘下豆荚,和豆干分开晒,豆干可以当做燃料;豆荚晒干以后用脚踩或用棍棒敲,将里边的豆粒分离出来,晒干后的豆粒就可以储藏了。
晒干的蚕豆久藏而不坏,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孩子们最喜欢也是最常吃到的就是砂炒豆。先在一口破旧的锅子里将黄沙炒热,然后放进蚕豆不断地爆炒,不一会儿又松又香的砂炒豆就出锅啦,炒豆的同时,往往还会同时炒一点年糕干,这就是我们少年时代的主要零食。直到我上初中,每次回家母亲还会让我带好多的砂炒豆和年糕干到学校里去“抵讥”并和同学们一起分享。
当然,蚕豆的主要用途还是做菜。家里来了客人或大人们干活累了想喝点酒,一时又没有好菜,那就拿出点蚕豆,用一把小榔头,将它一颗一颗的敲开一条缝,然后加点盐、加点油一起爆炒,这叫油炒倭豆。坐在小桌子旁边,让南风微微吹过,咪一口老酒,嚼一粒倭豆,抖落一天的疲劳,这就是最好的享受。
别以为晒干的蚕豆硬硬的,只要在水中浸泡一定的时间,它就会还原成鲜嫩的摸样,如果再给与一定温度,它还会发芽,这就是更加营养可口的发芽豆。巧手的农妇还能用蚕豆做出很多美味佳肴:豆瓣砂、咸菜豆瓣汤、夜开花豆瓣羹、韭菜豆瓣炒鳝丝、油氽豆瓣、豆瓣酱......总而言之,蚕豆就是农家不可或缺的常备家常菜。
蚕豆给与人们的是那么的多,而它对于种植和培育的要求却是非常的简单。
每年的十月中下旬,秋风乍起,江南农村金浪万里,晚稻即将开镰收割,这就到了点播蚕豆的时候了。我们这儿一般不会占用整块的土地去种植蚕豆,而是将它点播在河塘旁、田埂边、坟墩头或倒屋地基上,总之只要有泥土的地方不论肥沃还是贫瘠都可以见缝插针地为它觅得一席生长之地。利用工余饭后时间,大人在前面用锄头将地面表层翻起一点,小孩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二粒蚕豆丢入穴中,再把表土轻轻压实就可以了;有时候一个人自己翻土、自己放豆,像公鸡啄米那样一起一落之间就可完成作业。
点下豆种之后,就不用再去培育管理了,几阵秋雨,豆苗破土而出,熬过一个冬天的雨雪冰霜,到了来年,春风轻拂、细雨绵绵,它就会蓬蓬勃勃地生发开来,这时候如果想让它健壮一点,可以在植株旁边施一点草木灰或鸡鸭肥。豆苗有很强的分蘖功能,如果有人或牛羊在它上面踏上几脚,它不但不会受损,反而能从蘖节处长出新的枝条,从而结出更多的豆荚。
蚕豆花其貌不扬,甚至令有的人厌恶,有段沪剧唱道:“油菜开花铺黄金,萝卜花开白如银,豌豆开花九莲灯,蚕豆花开黑良心。”,其实不然,蚕豆花就像一只只迎风飞舞的蝴蝶,粉红的、粉白的花沿包围着黑黑的内心,是那么的朴实、平和......
蚕豆不但是人们餐桌上的美食,而且它的植株还是天然的化肥厂:埋在地底下的根部一串串像珍珠似的根瘤菌富含氮素,绿色的枝叶腐烂以后也是最好的农家肥,它既能为下一茬的作物提供丰富的养料,又能改良土质。
我怀念蚕豆,我赞美蚕豆,因为它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还因为它给我们太多太多,而向我们索取的又是那么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