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天食堂阿姨煮了些茶叶蛋,摆在餐桌供大家品尝,结果没几人去剥了吃,令一旁的老前辈不禁感慨起来,带着忆苦思甜的口吻说:“想当年鸡蛋是好东西呵!好多人家吃不起,也舍不得吃。有的专门招待毛脚女婿,自家没蛋还要去邻居家借。”我停下筷子,接上话:“有句老话,‘丈母一声讴,蛋壳一畚斗’。”老前辈眯起眼说:“还有一句,叫作‘女婿来哉,蛋甏拷碎’。”逗得大家发笑。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鸡蛋确是稀罕货。记得三十多年前的山区农村,只有逢年过节,来客人,才有机会“打牙祭”。一般家庭有鸡蛋舍不得吃,宝贝一样藏在陶瓿和小甏里。哪家新媳妇生了娃,亲戚送一包红糖和几斤鸡蛋,算得上一份重礼,不亚于当前普通家庭送虫草。
我们老家有句口头禅:“要吃蛋,先养鸡。”那时山区农户普遍养鸡,少则两三只,多则六七只,养多又怕费口粮。养的鸡仔来源有两种,一种外买,一种自孵。每年开春气温转暖,小鸡贩子挑了笼箱会准时出现在村头路边,一路唧唧喳喳地叫闹。他们边走边喊,引得妇女们赶着去挑选。而选择自孵小鸡的只占少数,往往选上好的蛋,排在铺了烂棉絮或干稻草的箩筐里,物色“赖孵鸡娘”来趴窝。在孵蛋的过程中,那些不能“成型”的死蛋(也叫喜蛋),通常煮了给男人们吃,有的剥开见得到毛爪。二十天左右,存活的小鸡自会用尖喙啄碎蛋壳,从里头一点点探出小脑袋,慢悠悠钻出身子,经过一阵踉踉跄跄地摇摆,很快站稳了,唧唧叫着活泛起来。
小鸡一日三餐以饭粒或糠拌饭喂养,也有勤快的小孩专门捉来虫子、挖了蚯蚓、捕回泥鳅投喂。待渐渐褪去绒毛,抽出羽毛时,则需着手搭建鸡笼(鸡窝)了。常见的鸡笼是废弃的破谷箩改制,壁沿开一处比砖块略大的口子,覆于地面,垫下稻草或灶灰,俨然是鸡们的集体宿舍。
养鸡讲究“雌雄搭配”,按雄少雌多的比例饲养,这有利于鸡群安定团结,提升产蛋率。雄鸡好斗,多了天天干仗,霸凌弱小,使母鸡遭殃。但它们也是山村的天然“闹钟”,高吭嘹亮的啼鸣唤醒了沉睡的人们,最后又为“年夜饭”光荣献身,撅着屁股趴在盘中,肉身供过祖先后,被一家人大快朵颐地享用。至于母鸡(农村叫鸡娘),尽管劳苦功高,为家庭创造“财富”,但它们过于高调而聒噪的举动,令男人和小孩们讨厌,有时免不了遭“扫堂腿”和玉米棒子问候。它们没下蛋前,恰如多嘴婆似的“哆哆哆”吆唤不停,在厅堂、廊檐下踱来踱去,一副自命不凡、舍我其谁的神态。一下完蛋又“咯嗒咯嗒”胡叫海喊,仿佛立下大功,唯恐全世界不知道,从鸡笼出来昂首阔步,左右环顾,那副傲睨自若的腔调似乎已目中无物,一来劲还敢把雄鸡撵得灰溜溜跑。母鸡的喧闹,在妇女们耳里却是妙乐,特别受用。只要它们一叫嚷,她们接到圣旨一样立马奔出来,猫腰收取鸡笼里留着余温的“成果”,在掌心掂一掂,一脸满意地返回厨房,随后抓出一把白米或谷子,撒下地面以示犒赏。
家里养着鸡,吃蛋的机会自然比没养的要多些。平常饭桌上隔三差五有一碗“哆蛋”,即一颗蛋“哆”一碗,羼了水,锅里蒸熟,淋上酱油,调羹一舀一舀地供一家子呲里哗啦下饭。“哆”蛋时筷子快速地打着碗里的蛋黄,发出“哆哆哆”的声响,听着格外欢快悦耳。蛋在碗里“哆”开后,如掺入笋片、山蒜、虾皮等佐料,味道更美。若遇客人来,则有炒蛋、煎蛋、挞蛋可解馋。当然,在小孩生日那天,母亲们总不忘煮一颗白煮蛋作为贺礼。还有每年的立夏,手巧的妇女把早早预备的毛线袋子亮出来,装上一颗鸡蛋,挂在孩子脖子下四处显耀。至于招待贵宾或款待新女婿,照例要烧“豁喇蛋”,或做“豁蛋年糕”,这个蛋不煮透,吃时筷头一挑,黄蜡蜡的蛋黄流出来,漂满铺了白砂糖的碗面,喷香蜜甜,馋得小孩流口水。
早年我们那村子年年做戏,大会堂常接待来自鄞县、嵊县的越剧班子。唱戏的费用挨家挨户集资,演员们的伙食却是热心人士自愿提供。我家也邀请演员吃过一次饭。饭后有两位漂亮的“小旦”问我母亲有没有生鸡蛋。母亲捧出几颗,她们又要了热开水和缝衣针,将鸡蛋浸入搪瓷杯十余分钟,取出甩去水珠,针尖在蛋壳上熟练钻下五、六孔细细的眼儿,然后嘴唇贴着吱吱地吮吸起来,犹如品尝世间美味。待她们蹁跹而去,我摸桌上的蛋,已空空如也。我照此法吸了奶奶家的蛋,在蛋壳细眼处抹上牙膏,偷偷放回鸡笼。奶奶老眼昏花,拿在手里直纳闷,以为出了咄咄怪事。
这已是久远的陈年往事了,如今说起来,不免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