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梦见了外婆,醒来时眼角还有泪痕,看时间才过凌晨三点,却再也睡不着。回想起当年与外婆的点点滴滴,心里涌起太多的念想。
外婆比外公年长一岁,姓姚,娘家在鹿亭东岗村,十七岁时嫁给一山之隔的岩头村的外公。外公家早年家境殷实,有上百亩田地,后来遭了变故,家道中落。但自我记事起,已经改革开放,外婆家生活又趋向好转,是村里手表最多也最早有电视机的家庭之一,几乎每天夜晚家门口的道地上坐满人,一个个探着脑袋观看《大侠霍元甲》。
我少年时最爱去外婆家,可以享受“外孙皇帝”的待遇,有煮鸡蛋吃,有荤腥品尝,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没有比这更吸引孩子的心。
外婆家人口众多,除大妈妈和我母亲已出嫁、大舅成家别居外,二舅、小舅、大姨、小姨还一起生活,挤在二层木楼房里,极是热闹。待小舅成家后,外公、外婆老两口搬到西坡垄头新建的小屋居住。小屋分两间,西间有一坛低矮的独眼土灶,靠窗一张漆皮斑驳的旧圆桌,几把竹椅。水泥砖墙面挂了一个照相框,夹满儿孙们的照片,唯独一身戎装的那位壮年男子,便是外婆的堂弟姚金福,参加过抗美援朝,令家族引以为傲。东间为卧室,柜顶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靠北墙是一张老式大床,斜对面是具竹榻床。许多个夜晚,我静卧竹榻床,听外婆讲她年轻时代的故事。
外婆说年轻时和外公扛着木头去余姚城卖,路边小摊贩出售黄色的“手”一样的东西,不识何物,也不敢问,站一旁看,很快从别人口中得知那叫“香蕉”。有一次她路过余姚中学,看几个年轻女学生跳跃着打篮球,忖到自己早早背负生活重担,忍不住泪流满面。
外婆不识字,但记性特别好,凡电视里的主持人,都能准确叫出姓名。她做事细心,注重家教,有两件小事让我记忆犹新。有一年在外婆家拜岁,早上洗脸,我习惯性拿了毛巾丢进面盆,提起热水瓶倒下开水,再羼冷水调温。外婆见状,问我:“你摸摸,手巾是不是滑腻腻的?”我一捏,果然有层油脂般的感觉。外婆说,要先倒冷水,再羼热水,就不会这样了。第二天一试,果真如此。还有一回爬树掏鸟窝,裤腿蹭破一道口子,外婆剪了一块补丁补缀,很令我嫌弃。外婆说:“衣裤有补丁怕什么,只要洗得清爽,穿得端正,不丢脸;若邋里邋遢,不是母亲懒惰,就是家里没教养。”
外公过世后,剩外婆一个人生活。那几年我在老家自学,每到春笋旺兴时节,便来帮外婆挖笋。外婆的竹山很远,我们一老一少扛着锄头天蒙蒙亮出发,一路挖过来,边挖边聊,相处极为融洽。到了午时,挖满几大袋。外婆担心我力小不能重负,抢着挑大头;我认为外婆上了年纪,坚持扛重担。笋挑回家,外婆张罗着炒菜煮饭,我蹲土灶下烧火。饭后把笋拾掇一番,根据品相码在畚箕里,挑至村公路旁的收购点出售。下午,外婆有时桌子东侧坐着抽烟、喝茶、闲聊,有时边念经边在纸牒上点红点。我通常坐在西侧,陪她聊天或者静静地自顾看书。
与外婆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我青春时代最为闲适、安乐的享受。之后,因工作关系,我离开了老家,看外婆的次数少了。
2013年正月,外婆病得已不能走路,仰躺在床奄奄一息,腮帮子深陷下去,说话听不大清,似乎在念叨年前病逝的大儿子。她说少你大舅一个人,堂檐门口多冷清呵!
我轻轻坐在床沿,看着她。她微弱地一笑,安慰我说:“你成器咯,要是你妈在,该有多欢喜。”
我的鼻腔酸酸的,泪水夺眶而出。
“外婆八十多岁了,命也算长的……”她继续絮叨着,说一句闭一下嘴唇,喉咙便蠕动一下。
“ 你要抽烟吗?”我问。外婆摇摇头。我端详着外婆,慢慢俯下头,用脸颊贴住外婆的额头,抽泣着。外婆说:“不哭不哭,我好着呢……”
外婆不知我为何而哭。其实我已感到,外婆命将不久矣。想到我将永远失去这位疼爱我的亲人时,泪水无法控制。
当晚我睡在外婆旁那张熟悉的竹榻上。以前,我们会兴致勃勃地长谈半宿,这次却没有话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怕累着她。
翌日中午,我动身回家。临别之际我对外婆说:“天气一热,你就可以下床了,下半年吃表弟的喜酒,我们一起去哟!”
外婆淡然一笑,说:“怕是等不到了!”
没过两月,外婆走了。当外婆火化后躺在小小骨灰盒里,我还是不愿相信她已离去。即便十年后的今天,我仍觉得外婆还活着,坐在那把发紫的竹椅上,不停地吸着纸烟,在烟雾弥漫里低低咳嗽一声,捧起桌沿的瓷杯,嗦嗦地喝一口茶,然后食指轻轻地弹去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