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年底,接父亲回来过年的日子近了。
父亲住在山里,越老越不愿离开,似乎在熟悉的环境里,连呼吸也畅快。每逢过年时候,他才肯跟我进城,心里却还放不下什么似的。恰巧连续两年赶上疫情,他在我家高楼上“关”着,没几天就憋得慌,一个劲念叨着山里的老伙伴们。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大半辈子生活在山里,十多年前在熟人推荐下做护陵员,直至2019年奶奶去世,他才卸下最后的差事,回到四明山区的老家。他身体还算健朗,眼睛一直不大好,没个亲人在身边照顾,很不让人放心。幸好我们村有政府办的敬老院肯接纳,一日三餐以及住宿有专人照料,朝夕相伴全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还有我的小学老师时刻关照着。父亲觉得满意,我也放心,省去很多后顾之忧。
去敬老院前,我与父亲有过“约法三章”。第一条,不准再上山干活。父亲是闲不住的人,自我记事起总见他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忙碌操劳,如今人到老年,我怕他上山因眼睛不便出现闪失。第二条,不跟别人争论。忠厚老实的父亲,脾气固执,性格耿直,说话直来直去不懂拐弯,常容易得罪人。而且他略能识文断字,比一般村夫多些书面知识,动不动要纠正别人“口误”,使人觉得他“话不投机”,不愿与之交谈。第三,不要省钱。父亲一辈子勤俭节约,对自己能省则省,从不讲究吃穿。早年送我外出求学,把生活费塞给我后,自己则躲角落里偷偷啃烧饼。至今亦如此,给他买的新衣衫老舍不得穿,放箱柜被老鼠糟蹋,倒喜欢穿我换下的旧衣裤。我提这三条,无非希望他保重身体,和睦同伴,合理享受。
我现今唯一能做的,尽量抽空去看他,或者把他接来住一阵子,陪他看看红色老电影,聊聊四明山的革命故事,抑或一起喝点小酒,说说村里的人事变迁。
说实话,我和母亲很亲昵,跟父亲一度有隔阂,有抵触,小时候甚至有点“嫌”他,不喜欢他的粗枝大叶,反对他“吃亏是福”的教条,不满他默默忍耐、逆来顺受的窝囊个性,也曾对他不能给我带来“荣耀”而失望。当然,厌烦父亲最大原因,在于他逼迫我干农活,似乎见不得我闲,让我打小就干起摘茶叶、挖笋、割猪草、挑稻草、搓扫帚丝、烤扫帚柄等各类杂活。他撵我干活的理由,居然为了使我体验“吃苦”,他说“小时苦不算苦,老了苦是真苦”,非要我“小来晓得生活苦,大了不会走邪路”。
我同他吵过,也用过激的语言刺他。早年我们山里造房子,建筑材料全靠肩扛背驮。父亲体力好,干活卖力,经常被人叫去帮忙,即便如此,却并不受到尊重,很多人背后埋汰他“傻”。比如家里搞副业,在缚扫帚、编畚箕时,父亲选用上好的料,精工细作,从不以次充好,反遭一些同行嘲笑。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我有时因此跟他吵嘴。父亲说:“做人还是忠厚一点好。”我毫不留情回怼:“忠厚有什么用,鲁迅先生说过,忠厚就是无用!”气得他噎住,操起门栓来追打。
记得我念初中时,我们山里的住宿生每学期要向学校食堂上交一担木柴。有一回父亲挑了一担柴翻山越岭来学校。别人的父亲上学校,只需窗口望一眼,就能准确无误找到自家孩子,然后喊出去交代事情。我父亲到了学校,穿了一身破旧衣服,一间一间挨着询问,我明明坐在教室上课,他趴在窗口东张西望,敲着玻璃兀自问老师,“我儿子在不在”,惹得全班大笑。让我觉得非常丢脸。
但真正改变对父亲的态度,是后来我蛰居老家潜心自学那几年,他默默支持我,用辛苦积攒的钱为我四处求学“铺路”。虽然他和母亲一样变得默默寡欢,有时听了别人的闲言碎语,半夜里直唉声叹气,但对我的资助始终一如既往,无怨无悔。有一阵我受寒感冒,父亲极为焦虑,当得知田埂有一种药草可能有效,便提上锄头不顾凛冽寒风急匆匆去各处田沟寻找,下午回来时胶鞋、裤腿湿糊糊一片,结着冰渣,瑟瑟发抖。他走进厨房倒了热水清洗,我正好看见他满是蚯蚓一样盘绕着的静脉曲张的腿,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念着他一心一意对我的好,我心里涌起愧疚。尤其当我也同样成为别人的“父亲”后,对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了将心比心的理解,觉得他特别不容易。其实,世上的父母像一本书,每页写满对子女掏心掏肺的爱,只是我们有时候因他们表达方式不同而误读;等真正读懂之后,要么他们已然老去,要么我们已为人父母。
去年中秋节,父亲带我去看老房子。他背着手踱行溪边石埠,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想起了小时候骑在他肩头、趴在他背上的情景,那时他多么强壮,多么挺拔,像一座伟岸的山,但经过这半个多世纪的肩挑背扛、摔爬滚打,他已变得如此苍老,如同一棵衰朽的老树,正渐渐失去生机。当时我忽然想对他说句埋在心里的话,请他原谅我曾经的年少轻狂,更感谢他对我的养育之恩,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有道是“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亲在,我便还是个孩子,在山里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份念想。